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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章】地球日主角,我想留給那些離大地最近的人

      2021-05-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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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氣陰沉沉的,風很大。走到一半,向導突然停住了,指著對面的山頂說了些什么。澤維爾的心臟開始快速地跳動起來,是有雪豹出現了嗎?他拿起望遠鏡飛快地搜尋著,看到的卻是一片光禿禿的巖石。他想問問向導究竟見到了什么,一轉頭,卻看見那個藏族小伙子正自顧自往山下走去。

      澤維爾從事獸醫已將近三十年了,大學畢業之后,他陸陸續續在法國的多家野生動物園工作過,為養育員們照顧野生動物提供健康咨詢和技術指導。就在幾年前,他回到了故鄉蒙彼利埃,用前半生攢下的積蓄創辦了一家鄉村獸醫院,開始為社區居民的寵物和家畜提供醫療服務。

      鄉下的生活波瀾不驚,卻也讓人心滿意足。他在自己的診所里給家犬做絕育,去鄰居的農場幫母牛接生。這些動物有著被人類馴化后所特有的溫順和親近感,澤維爾喜歡它們,但也會偶爾想起在過去三十年間朝夕相處過的那些野生動物,想起它們眼中如同火焰一樣的勃勃生機。

      直到那天,他在瀏覽網頁時無意中看到了一位法國野生動物攝影師在青藏高原拍攝的雪豹照片——那些有著藍灰色眼睛的雪白生靈,正伏在陡峭的巖石上望著他,他覺得自己被什么擊中了?!霸蹅內ブ袊?,去尋找雪豹!”他對一位同樣熱愛野生動物的朋友說。

      他們專程去拜訪了那位拍攝雪豹的攝影師,用了兩個多月的時間做了一份詳盡的攻略。他報名了攝影師參加的自然體驗,根據項目提供給報名者的介紹材料和攝影師的描述繪制了一張地圖,標出了幾處雪豹最有可能出現的地點。在搜集到了能夠獲得的一切信息之后,他迅速處理好手頭的工作和家庭瑣事,踏上了前往中國的旅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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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抵達玉樹的當天,澤維爾就見到了那位開車來機場接他們的向導。但是和他想象中身穿藏袍滿臉滄桑的藏族牧人不同,這位小伙子看起來不過二十出頭的樣子,頂著一頭染成黃色的頭發,穿著松松垮垮的夾克,看起來像個叛逆的孩子。在崎嶇的山路上行駛了幾個小時以后,他們到了向導的家里。盡管接近四千米的海拔和一路的顛簸讓他感到頭痛欲裂,但沿途美到難以置信的風景,卻讓他對未來幾天的旅程充滿了期待。

      他們每天很早出發,一天里大部分的時間都花在了路上,每天只能去一個或兩個事先計劃好的地點,艱難地爬到山頂,然后是反反復復的搜尋和漫長的等待,直到天黑透了才回到家里。持續的高原反應和體力消耗讓他和同伴每天都感到精疲力盡,常常累到連晚飯都沒顧得上吃就睡著了??墒侨爝^去了,別說雪豹,就連狼和棕熊也沒有見到一只。

      到了第四天,他開始覺得事情有點不對勁。當地向導根本不像他聽說的那樣盡職盡責——那位攝影師曾告訴他,帶領他們尋找動物的牧民向導為了等候雪豹出現,幾乎每天都在大雪里一動不動地蹲上好幾個小時。而他自己遇到的這位藏族小伙,總是隨身帶著一只對講機,有時候在爬山途中突然和其他牧戶聊起天來。對講機里發出一陣又一陣刺耳的噪音,就像是在給雪豹發射讓它們提前逃離的信號。

      每次向導把他們帶到山上,才過了沒多一會兒,就表現出不耐煩的樣子,催著他們下山。澤維爾開始覺得沮喪,開始懷疑自己的運氣——不是因為看不到雪豹,而是因為碰到了這個不負責的年輕人。

      那天下午,在向導丟下他們離開之后,澤維爾和同伴又在山上守了三個多小時,仍然和前幾天一樣,滿懷失望,無功而返?;氐杰嚴锏臅r候,他們的向導正坐在駕駛室玩著手機,歡快的音樂和笑聲隔著老遠都能聽得到。見他們回來,向導才收斂了笑容,慢悠悠地放下手機,啟動了引擎。

      “停!停下!”澤維爾突然感到一陣無法遏制的怒氣,他把手上的礦泉水瓶狠狠扔到座位下,用脫口而出的法語大喊起來?!拔一撕脦浊W,買了新的望遠鏡和最好的相機鏡頭,這么遠到中國來,難道就是為了這個嗎?為了陪這個混小子在車里玩手機!”

      向導轉過頭看了他一下,嘴角微微動了一下,但沒說話。

      “別人是怎么看到雪豹的?他們的向導也像你這個樣子嗎?還是只有我們倒霉碰上你了?”他改口用英文責問道,雖然他知道向導也一樣聽不懂。

      “我不想再跟著你浪費時間了。你知道仁增永措嗎?仁增永措!我的朋友上次住在他家,他們看見了不下十次雪豹!”他拿出地圖,指著被圈出來的昂賽工作站?!皫胰ミ@里,我要去找這些人談一談。我要換一個像仁增永措這樣的向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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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向導帶著他們去了工作站,在那里,他們遇到了幾位負責協調自然體驗項目的山水員工。澤維爾被告知,所有向導都經過了培訓,都有基本的專業技能,而且體驗者入住的接待家庭是按照抽簽順序來安排的,他們不能隨意更換導向,理由是“社區公平”、“保護優先”。這一套他聽得多了——表面上冠冕堂皇,其實無非是推諉責任罷了,他心想,法國是這樣,中國也一樣。

      他還想再繼續爭論下去,想至少為自己爭取到一個能同時再雇用第二位向導的機會,但這個時候,廚房里有人開始炒起了菜,一股嗆人的油煙味讓他喘不過氣來。他終于放棄了。從工作站出來走了很遠,他覺得還能聞到中國炒菜的味道,他嗅了嗅衣領和袖子,才發現自己全身上下都包裹在油煙和塵土之中——這些天以來,從沒有哪個時刻讓他感到像現在這樣,深深地厭倦著一切,同時也這樣地惹人厭煩——他不再是他自己了。

      回去的路上,沒人說話,氣氛陰沉又壓抑。在山頂上吹了一整天的風,他又開始感到頭痛欲裂。他第一次覺得自己老了,不只是身體,還有這個越來越缺乏理性的大腦。他是怎么任憑它掌控,莽撞地來到了一個從來沒有踏足過的東方國度,因為語言不通而對陌生人大發雷霆,為了一個滿足不了的愿望,像個孩子那樣滿心酸楚。

      “今晚回去,好好睡上一覺?!睘榱藦木趩手忻撋?,他強打起精神,鼓勵起同樣垂頭喪氣的伙伴,“咱們明早5點半出發吧,爭取在日出之前趕到那里?!?/span>

      車窗外的空氣寒冷而濕潤,像是有大雪將至。汽車在碎石路上顛簸著前行,車燈只照亮了前方的一小段路,遠處完全漆黑一片,只能聽見從道路左側傳來的江水奔涌的聲音。澤維爾轉頭看了一眼他們年輕的向導,這位在家里總是嬉皮笑臉的藏族小伙子此刻板著臉一言不發,好像駕駛著一輛空無一人的車,獨自行駛在一片永無止境的虛空里。

      澤維爾想跟向導說點什么,讓大家都開心一點,緩和一下尷尬的氣氛。他在心里醞釀了一個不錯的話題,想著該怎么用手勢表達出來。但他太累了,車子還沒轉過前面的彎道,他就斜靠在副駕駛的座椅上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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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到家的時候天已經黑了,群培跳下車,打開后備箱的門準備幫客人搬行李。坐在副駕座的那個老外卻急急忙忙地下了車,示意他自己來。群培松開手退到了一邊,看著他小心翼翼地搬下了放在最上面的那只背包——他知道,有些客人包里裝著貴重的攝影器材,不放心讓別人碰。放在最下面的兩只大行李箱里顯然沒有什么貴重物品,箱子的滑輪和金屬扣噼里啪啦地打在車子上,兩個客人卻毫不在意。卸完了行李,他們又重重一聲關上了后備箱的門。群培看著有點心疼,但他什么都沒說,招呼客人進了家門。

      等他們進去之后,群培又出來繞著車前后左右檢查了一圈,確定沒有剮蹭,才放心地回了屋。這輛車剛買來還不到兩個月,去年的蟲草價格又降了不少,但群培還是說服了家人,用賣蟲草的全部收入,換了一輛嶄新的越野車?!斑@車確實挺費油,但別的車去不了的地方,它能上得去?!比号喔职终f,“用它帶客人,能直接開到半山腰的位置,少走點山路?!?/span>

      媽媽和妻子早就做好了飯菜,等他們進了家門,才從爐臺上還溫熱的鍋里一盤盤盛出來,擺上了桌。兩個客人吃得不多,但還是禮貌而客氣地表達了謝意。沒等群培吃完,一位客人就從背包里拿出了地圖,跟同伴討論了一陣之后,指著地圖上的一處標記,用手比劃著跟群培說著些什么。

      群培放下碗筷,接過他手中的地圖看了看,發現上面用紅筆標出了幾處大大小小的圓圈——那是仁增永措家的山谷,聽說幾個月之前,有三位攝影師住在他家,拍到了很棒的照片。群培皺了皺眉頭,他之前曾帶別的客人去過那里,到了之后卻錯過了雪豹活動的最佳時間,最后什么都沒看到。雖然自己家和那條山谷的直線距離不算太遠,但去那里要繞到瀾滄江的另一邊,少說也要兩個半小時,來回加起來五個小時,一天里大部分時間都花在路上了。

      “離得太遠了!如果咱們7點出發,等到了那里,霧和云都散盡了,雪豹早就吃飽回去了?!比号嘞肓讼?,跟客人解釋道,“我家這邊也有雪豹。剛才聽爸爸說,昂尕家的一頭小牛昨晚被雪豹咬死了,尸體就在后面那座山上,明天我帶你們去那兒看看吧?!彼鹗种噶酥概E锖竺娴姆较?,兩個客人面面相覷地看了一眼,然后猶豫地點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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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出發時,天邊剛剛露出一點光亮。群培用冷水洗了把臉就鉆進車子,提前燃起凍了一整夜的發動機后,才回到屋里匆匆吃了幾口糌粑。妻子拿出準備好的幾塊面餅和風干牛肉裝進口袋,又在一只保溫杯里灌滿了新鮮的奶茶讓群培帶上。群培接過保溫杯,卻只從口袋里拿了一小條風干肉:“我們就去后面那座山,中午回家吃飯,下午再帶他們去另一個地方?!逼拮狱c點頭,目送他們出了門。

      剛一上車,坐在副駕座上的客人就拿出了昨晚的那張地圖,邊看地圖邊緊緊地盯著手機屏幕。群培掃了一眼,發現他正在看手機上的GPS定位?!癗o, no! Not this way!”剛拐上一條小路,他突然大喊起來。群培趕緊剎了車,心里一陣驚惶和錯愕。他不懂英文,但他聽得出來,客人不同意走這條路——他們還是要去那個標在地圖上的地方。

      群培想再和他們提議一下自己昨晚的想好的計劃,副駕座的老外卻一副焦急的樣子,群培聽不懂他說的話,但他能感覺到漸漸蔓延的緊張氛圍。在兩個客人的堅持下,群培最終還是帶他們繞到了瀾滄江的另一側。到達那條山谷的時候,已經快到中午了。

      爬上山后,他們找了一處視線開闊的地方,拿著望遠鏡搜尋了半個多小時,四周靜悄悄的,沒有一點響動。群培拿出隨身帶的風干肉和保溫杯,給兩個客人遞了過去。他們看了一眼,擺擺手沒有接,然后取出自己背包里的壓縮餅干,就著礦泉水吃了起來。

      群培找了一塊石頭坐下來,邊吃東西邊用對講機呼叫周邊牧戶,想看看能不能聯絡上誰,問到一些野生動物的消息,但等了很久也沒有人回復。

      草草吃過午飯,他又站起身來仔仔細細地搜尋了一圈,對面的山上沒有巖羊、沒有白唇鹿,連一只鳥都看不見。他說不上來為什么,可是直覺告訴他,今天不會再看到雪豹了。他突然有點后悔,覺得真應該堅持自己的意見,帶他們去昨天計劃好的地方,那樣說不定早就看到動物了——就算遇不到雪豹,巖羊總是有的。

      “看不到雪豹了!咱們下山吧,我帶你們去另一個地方?!彼钢干较峦\嚨牡胤?,跟客人示意道。但兩個客人卻板起臉盯著他看,一副難以置信的表情,絲毫沒有要下山的意思。群培只好陪他們繼續留在山上,用對講機試著聯系周圍住戶。到了下午5點多,對講機響終于了起來,但不是回答他,是一戶人家的女兒喊正在趕牛的爸爸回家。

      群培拿起對講機,想問一問那位正在回家路上的父親,有沒有看見過雪豹。一轉身,卻看見兩個客人收拾起架好的望遠鏡和相機——他們準備下山了。

      回到車里的時候,太陽已經快落山了。剛一上路,兩個客人就斜靠在座位上睡著了。群培也有些疲倦,但他絲毫不敢放松——前面還有一段很長的掛壁公路,一側是陡峭的山崖,另一側是奔騰的瀾滄江。天色越來越暗,群培緊緊握著方向盤,盯著被車燈照亮的前方,努力忽略從脖子和肩膀傳來的一陣陣酸痛。

      天黑后的山路格外難走,從那條看起來不算太遠的山谷回家,花了整整三個小時。進家門的時候,爸媽已經睡了,小女兒正斜靠在坐榻的一角打著瞌睡,一看見群培回來,又揉著眼睛坐了起來。兩個老外陰沉著臉,進門后一言不發,徑直走進了他們住的那間屋子。

      “都這么晚了才回來,夜里開車多危險呀!”妻子一邊熱菜一邊埋怨道,“中午也是,說好回家吃飯的,我一直等到下午,用對講機也聯系不上你?!?/span>

      菜熱好了,群培對著客人住的房間喊了一聲,等了很久才傳出一句含含糊糊的回答,但沒有人出來。妻子在桌上擺好了三副碗筷,她朝著臥室看了一眼,又轉頭看了看一臉尷尬的丈夫?!皠e管他們了,我自己吃?!比号嘤X得有點生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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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接下來的三天,他們都去了同一個地方,始終沒找到雪豹的蹤跡。到了第四天,剛上山沒多久,群培突然發現在對面一座山的山頂上聚集著一群高山兀鷲。他舉起望遠鏡仔細看了看,一共五只,它們來來回回地繞著同一個地方盤旋,卻遲遲沒有落地,他心里突然燃起了一絲希望。

      “那邊的山上有動物死了,說不定是雪豹抓了只巖羊。咱們過去看看吧!”他指著對面的山頂說道。兩個老外舉起望遠鏡朝著遠處看了看,好像根本就沒聽他說話,連頭都沒回一下。

      群培心里一陣不快,兩個客人每天早上都急匆匆地催著他出發,好不容易有了線索,他們自己卻在那里浪費時間?!拔蚁认氯チ?,在車里等你們?!彼叩铰愤吇仡^一看,兩個人還站在遠遠的山坡上。

      “喂!”群培朝山上喊了一句,其中一個人回頭看了一眼,卻好像成心要跟他作對似的,轉身朝著山頂走去。

      他站在車子旁邊,一邊等客人下山,一邊用望遠鏡觀察那群盤旋的高山兀鷲。半個小時過去了,還不見兩個人的影子。群培著急了,他準備回到山上把他們叫下來,剛走了幾步,又猛然停下了。他們可能根本不想讓我跟著吧——這個突如其來的念頭讓群培心灰意冷,他轉身回到了車里?!罢f得好聽,還自然體驗向導呢,其實就是個給人開車的?!彼猿暗匦ζ饋?。

      這樣的客人群培不是第一次遇到了。上次接待的幾個自然體驗者也是千里迢迢過來,專程為了看雪豹的。從他們來的第一天開始,群培就到處跟附近的住戶詢問,最近有沒有人見過雪豹,有沒有人家里的牛被雪豹吃過。他把打聽到的消息告訴了幾個客人,提議帶他們去離家不遠的一處有雪豹留下痕跡的山谷,他們卻不相信他,覺得他偷懶,執意要去一個老遠的地方。

      那個地方群培不熟,到了之后,他向那里的住戶打聽雪豹線索,都說沒見過。群培知道,沒人會對幾個過路的陌生人說實話,他想帶著客人進屋喝杯茶,再和主人家好好聊一聊。不過客人著急,沒等他再詳細問下去,就催著他繼續趕路了。

      最后的結果和他預料的一樣,他們沒能在堅持要去的那些地方找到任何野生動物。而他最早提議去的那條溝里,卻真的有人見到了雪豹。群培有點生氣,但也無可奈何。最讓他感到委屈的是,那些客人事后卻毫無道理地責怪起他來,說他太年輕沒經驗,不如別的向導做得好。

      “又白白浪費了一天?!比号喟杨^探出車窗外看了一眼,山上仍然有沒有任何動靜,只有后視鏡里映出一個獨自生著悶氣等待客人回來的大小伙子——他突然感覺自己就像個受人愚弄的傻瓜一樣,可笑極了。為了消磨時間,群培打開了手機里下載的搞笑視頻,想讓自己感覺不那么難熬。

      天黑之前,兩個客人終于下山了,他放下了手機,準備啟動車子。上車之后,坐在副駕駛的那個人卻突然對著群培大聲責罵起來,他揮舞著地圖,嘴里反復念叨著另一個向導的名字。群培吃了一驚,他強壓住心里的怒氣,發動了車子,帶客人去了那個離自己家不遠的昂賽工作站。

      到工作站的時候已經很晚了,在門外敲了很久,才有人出來打開了門。剛一進去,兩個客人就怒氣沖沖地抱怨起來。幾個山水的員工很快湊了過來,群培想要為自己辯解,但那些人不知不覺地圍成了一個圓圈,像一堵密不透風的墻——兩個體驗者站在中間,而他自己站在圓圈之外,看他們用同一種語言說著他聽不懂的事。沒人把他們正在爭論的事情翻譯給他聽,沒人走過來問一問他發生了什么,沒人在乎他。何必自討沒趣呢,他想。

      客人的情緒愈發激動,那位總是坐在副駕座上的老外一邊皺著眉頭在地圖上比劃,一邊滔滔不絕地說著,其他人不時回過頭來看一眼群培。他不知道他們在責備他什么,但他聽懂了一個名字?!叭试鲇来?,又是仁增永措!說到底,他們就是想住在那條溝里!”

      他轉身走了,站在門外點了一根煙,聽著屋里傳出的斷斷續續的對話聲,愈發覺得心煩意亂。從敞開的廚房窗戶里飄來一陣陣炒菜的味道,群培才想起自己空著肚子已經一整天了,從早上出門到現在,他連一口水都沒有喝。他低頭看了一眼手表,快九點了,家里人不知道吃飯了沒有,他想起妻子坐在火爐旁提心吊膽盼著他回家的樣子,感覺心里像堵著一塊石頭。

      手中的煙燃盡了,屋子里的爭論聲卻越來越激烈。這時候,對講機突然響了起來,里面傳來妻子焦急的聲音,問周邊住戶有沒有人見過他的丈夫開車經過,群培拿起對講機應了一聲。然后他剝開一塊口香糖放進嘴里,故作輕松地打開手機,想看看視頻換個心情,卻突然覺得鼻子一酸,眼淚不爭氣地流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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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結束了在普華永道二十多年的職業生涯后,雷蒙德開啟了讓他此后在愛丁堡地區廣受贊譽的環保事業。十幾年間,這位老人的足跡遍布了歐洲大陸的山脈、太平洋島嶼和亞馬遜的熱帶雨林。半年多以前,他卸任了英國皇家鳥類保護協會名譽財務主管的職務,和妻子一起開始了他們憧憬多年的旅行生活。

      這一次深入中國的旅途,他們前后策劃了半年左右,是夫妻兩人第一次來到青藏高原,尋找那些他們只在紀錄片里看到過的神秘動物。

      那天早上,天氣一如既往的晴朗,他們的向導達杰特意選了一條前幾天從未走過的路。沿途的景色總能讓雷蒙德和妻子感到驚嘆,兩個人像孩子一樣興奮地大呼小叫。達杰放慢了車速,讓他們可以打開車窗盡情拍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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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整天,雷蒙德都在心里暗自祈禱,希望能被好運眷顧。到了下午,達杰帶他們來到了一條狹窄而崎嶇的山谷。沿著碎石路緩慢行駛了一段之后,他們看到一輛停在路邊的越野車,在不遠處的山坡上站著幾個身穿彩色沖鋒衣的人,他們舉著相機對準了同一個方向,看上去也像是尋找動物的自然體驗者。

      達杰也把車停下了。雷蒙德和妻子跟著他下了車,朝那片山坡上走去。達杰在離那些人不遠的地方停下來,順著他們觀望的方向搜尋了一陣。

      “雪豹,是雪豹!”他突然間轉過身,壓低了聲音,興奮地對兩個人說道。

      雷蒙德的呼吸變得急促起來,他拿起手上的望遠鏡,順著達杰指給他的方向看過去,仔細尋找了很久,卻什么都沒有看見。

      “看到那個土坑了嗎?就趴在那里,在那塊大石頭往下一點?!边_杰努力用手勢向他們示意。

      雷蒙德這才發現,在半山腰的一塊洼地上,臥著一只淺色毛發的動物,他瞇起雙眼,仔細地看了又看,那確實是一只雪豹!盡管半個身體被巖石和灌叢遮擋起來,但身上的花紋和一條長長的尾巴卻清晰可辨。

      他手里舉著望遠鏡,盡力屏住呼吸,連眼睛都不敢眨一下。雪豹的個頭比他想象中小得多,從遠處看過去,像一只熟睡的貓。它顯得那樣輕盈而虛幻,好像一不留神,就會從望遠鏡里溜走,消失在延綿的山谷之間。

      “天吶,真是美極了!太不可思議了!”身旁的妻子不斷重復著贊美的詞語,聲音里帶著輕微的顫抖。那一刻,雷蒙德覺得再也沒有什么是比這更加完美的禮物。他們就這樣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從望遠鏡里看著那只熟睡中的雪豹,內心因為驚喜和感動而充滿了無窮的敬意。

      過了大約半個多小時,不遠處的那幾個客人放下鏡頭走了過來,與雷蒙德和妻子用英語交談起來。那是幾位來自中國的攝影師,也來參加自然體驗活動?!拔覀兲貏e幸運,遇到了最棒的向導。這些天拍了很多好作品,完全出乎我的意料?!逼渲幸粋€人拿起相機,給他們展示拍攝到的雪豹照片。提起幾天以來跟隨向導尋找動物的愉快經歷,攝影師們贊不絕口。

      與他們在一起的那位向導似乎聽到了客人的夸獎,也走過來友好地打了個招呼。他看上去三十多歲的樣子,膚色黝黑,眼睛又大又亮,一身寬大的迷彩服,讓他顯得瘦小而精干。

      和達杰寒暄了一陣之后,那位向導指著山上的雪豹,用中文對雷蒙德夫婦和他自己的客人說了些什么,幾位攝影師表現出十分贊許的樣子。雷蒙德沒有聽懂,但他猜想大概是在講述發現雪豹的過程?!鞍魳O了!”他也豎起了拇指表示自己的夸獎和敬意。那位向導笑著拍了拍他的肩膀,隨即便離開了。

      直到看著那位瘦小的向導一路迂回著走到了半山腰的位置,雷蒙德才突然意識到,他是在朝著雪豹的方向靠近。他疑惑地向幾位攝影師看了過去,發現他們正拿著一部對講機和向導對話,像是在指揮他接下來如何行動。他和妻子驚訝極了,趕忙問站在一旁的向導達杰,他們在對講機里說了些什么,達杰臉色有些尷尬,一言不發地搖了搖頭。

      雷蒙德緊緊盯著他,在距離雪豹大約200米的地方,向導放慢了腳步——那是他們入園時簽署過的協議上所規定的,觀賞野生動物必須保持的安全距離。他似乎猶豫了一會兒,但沒有停下來,而是繼續向著雪豹走去。然后是100米,50米,雪豹像是察覺到了漸漸靠近的步伐,它猛然間抬起頭,警惕地張望起來。

      那位向導在離它不到30米的位置停下了腳步,雪豹慌張地站起了身,整個身體緊繃起來——它顯然感到了來自不遠處的威脅,但仍然停在原地,眼睛緊緊盯著那個與自己近在咫尺的身影,試圖弄清對方的意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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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突然間,向導從地上撿起一塊拳頭大小的土塊,朝著雪豹的方向投擲過去。雪豹被這突如其來的舉動嚇壞了,它轉過身,向著山下奔跑起來。雷蒙德身邊的幾位攝影師迅速舉起了手中的相機,像是比賽般地按動著快門,咔擦咔擦的聲音響成一片,像是在為他們的向導歡呼喝彩。

      雷蒙德聽到妻子在低聲驚叫。他看著眼前發生的一切,只覺得難以置信。他感到了一陣巨大的震驚與憤怒,好像此時此刻,他自己才是那只被人從睡夢中驚醒、被驅趕和追逐的雪豹。他和妻子兩個人一動不動地站那里,滿腔怒火,不知所措。

      那只雪豹逃走了。過了一會兒,攝影師們也收拾好器材,和向導一起心滿意足地離開了。

      上車之后,雷蒙德才發現自己的雙手因為激烈的情緒還在微微發抖,他覺得有種被冒犯的感覺。這本該是完美的一天,卻被那幾個攝影師和他們向導的粗魯舉動毫不留情地打破了。他看了一眼坐在身旁的妻子,她面無表情地看著車窗外的景色,眼神卻無比暗淡。

      那天吃過晚飯,他們早早就休息了。雷蒙德躺在床上,卻怎么也睡不著,傍晚時發生的可怕一幕仍然盤踞在他心里,像一簇無法熄滅的火焰,悲傷和憤怒的灰燼還在緩慢地灼燒。

      怎么會做出這種事呢?難道他們沒有簽署過協議嗎?雷蒙德心里充滿了疑惑,所有規定不是都明明白白地寫在守則里嗎?但是他很快意識到了,對體驗者來說,入園時簽署的一紙協議毫無約束力可言——能夠監督體驗者的只有帶領他們的向導。而如果體驗者和向導一起違規呢?或者因為有所顧忌,而對彼此的行為視而不見,就像他們自己的向導達杰那樣。而在這種情況下,誰又能跟在他們身邊,時時刻刻監督著他們的一舉一動?

      這里的雪豹不怕人,換作別的地方,還沒等人靠近,雪豹早就跑開了——這大概與高原上的游牧民族敬畏自然與生靈的傳統觀念分不開,他猜想。也許當地牧民并不想有意去傷害動物,它們畢竟與自己的生活息息相關。但外來人不一樣,野生動物只是他們尋常生活之外的一劑調味料罷了,一只雪豹的驚慌與恐懼無關他們的痛癢??腿讼肱母玫恼掌?,在他們的鼓勵下,當地向導就有可能改變從前遵循的觀念,開始在規則的邊緣試探。

      而野生動物呢,它們會逃走——不只是從人們的脅迫和追逐中跑開,而是移居到更遠的地方,在廣袤的青藏高原上尋找另一個不被打擾的角落,在短短幾十年內,從這片土地上消失得無影無蹤。他害怕曾在世界上很多地方發生過的那種悲劇,也會在這里上演,而今天他所看到的一幕,也許僅僅是個開始而已。

      雷蒙德突然想起來,臨走的時候,他用手機拍下了那位向導和幾個攝影師的照片。他想把這件事公布在社交媒體上,讓更多的動物愛好者們看到,替他去評判、去譴責。不過他很快又打消了這個念頭——如果真的被社會公眾質疑,受到損失的將是整個自然體驗項目,是所有參與其中的接待家庭,也包括接待自己的那位善良的向導達杰——他決不想讓他們替那幾位違規者共同承擔后果。

      但他無法裝作什么都沒發生過一樣,他忘不掉那只雪豹在向導無情的追逐下驚恐逃竄的樣子,這件事需要有人知道。他決定寫一封信,通過報名自然體驗時聯系的那家本土保護機構,交給國家公園管理局。

      想到這里,雷蒙德終于松了一口氣。但他無論如何也睡不著了,他看了一眼熟睡的妻子,輕手輕腳地爬了起來,想出門去透透氣。外面漆黑一片,他走到院子門口,聽著奔騰的江水發出的低沉響聲,覺得心里舒服多了。站了一會兒,他突然想起來,今天是個多么特殊的日子,而他竟忘了對妻子說一句祝福的話。

      “紀念日快樂?!睆纳砗髠鱽砥拮拥穆曇?,他轉過身,發現她正站在院子門口。她走過來摟住他的肩膀,親吻了一下他的臉頰。雷蒙德的眼眶濕潤了,又覺得自己一把年紀了,像個毛頭小伙一樣動情實在顯得有點可笑。他輕輕擁抱了她一下,巧妙地轉移了話題:“明天不找雪豹了,我們去騎馬吧。我今天問過向導,他說家里有四匹馬,可以讓我們騎?!?/span>

      “那就去騎馬吧?!逼拮有α?。在這近乎完美的時刻,沒人再提起這件讓他們感到傷心和遺憾的事。

      那一天,是他們結婚40周年的紀念日。

      開了一個多小時的車才到達有信號的地方,仁增永措看了看手機上的時間,已經是夜里十一點多了。他把早就想好的話又在心里溫習了一遍,給通訊錄里那個漢語名字的號碼撥了一通電話。

      “喂,是山水嗎?”電話接通了,仁增永措輕輕咳嗽了兩聲,努力讓自己聽上去顯得平靜一些,一開口卻發現仍是徒勞?!昂献魃缯f我違規了,要交一萬塊錢罰款。一萬塊??!這一整年的自然體驗客人我全都白接待了。太冤枉了!”

      “可是有兩個體驗者看見你用土塊扔雪豹,投訴信都遞到國家公園管理局去了!”電話那一頭,傳來山水工作人員毫不體恤的回答?!霸蹅冏匀惑w驗有規定,嚴禁傷害、威脅野生動物。你是向導,簽署過協議的,你還有監督訪客的責任呢。你倒好,帶頭違規了!”

      “什么傷害動物?根本就是胡說八道!”仁增永措憋了一肚子委屈,嗓門也不知不覺提高了?!拔易约簬业目腿苏业搅搜┍?,那兩個老外跟著他們的向導追過來湊熱鬧。我上山之前還過去問過他倆。我說我到上面去,讓雪豹站起來走一走,你們在下面就能看見了。他們當時聽了開心得很,也沒說不同意,怎么一轉眼就變成我的錯了!”

      “就算沒有規定,分寸我也是知道的?!彼徍土苏Z氣,繼續說道?!澳切w驗者以為只有他們才關心野生動物嗎?我從小在這里長大,生活了那么多年,見過的雪豹有幾十只了。我怎么會害它們呢?那只雪豹就住在我家后山上,這些年吃過我家多少頭牦牛,我從來不會動它一根毫毛!”

      仁增永措這才意識到,其實讓他生氣的不只是罰款,還有來自其他人不分青紅皂白的質疑——怎么到頭來,幾個初次來訪的外鄉人竟成了善辯分明的判官,而他在別人眼里只是個唯利是圖的生意人?他想不明白,平日里放牛遇見狼和雪豹,他為了保護自家的牦牛,扔個土塊過去,喊上幾聲,讓它們走遠一點,從來沒聽說要罰款的。為什么讓這些體驗者一說,就成了自己要害雪豹了?

      但這番的解釋顯然是徒勞的,幾天之后,合作社代表們一起去了他家,仁增永措還是按照簽署過的協議繳納了罰款。這筆錢被放入了村子專門設立的雪豹保護基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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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事情過去沒多久,仁增永措去縣城里看望親戚。那天,車剛剛開出昂賽,手機突然響了起來,是一個從內地打過來的陌生號碼。

      “哎呀,終于打通了!你是仁增永措吧?”電話那頭傳來一個陌生的聲音,是上了年紀的男人?!拔沂切〉缘呐笥寻?,上次他住在你家,你帶他們看過雪豹。我和一個朋友打算下個月初去昂賽,到時候我們也住你家!”

      仁增永措明白過來,電話里的人是他幾個月前接待過的一位自然體驗者的朋友,大概是經他們介紹想來國家公園看動物的?!澳阋獏⒓幼匀惑w驗吧?我是個向導,報名的事不歸我管,要在電腦上弄。我給你個電話吧,你可以問一下……”

      “我知道!小翟參加的就是這個,但我覺得不太劃算?!睕]等仁增永措說完,電話那頭的聲音就打斷了他?!拔覀冇袃蓚€人,按照自然體驗的收費,交通和食宿加起來每天要交1600,但你拿到手的只有700多塊錢,大部分都要上交給村集體。況且我還不一定能安排到你家,要是遇到一個沒經驗的向導,最后沒帶我們看見雪豹,這錢全都白花了。這樣吧,我付你一天1200,連吃帶住,你也不用跟別人說,這錢全是你自己的。這樣咱們都有好處?!?/span>

      “那怎么行??!合作社發現了會把我開除的?!比试鲇来氤粤艘惑@,趕緊解釋道。

      “怎么會發現呢?我知道你們那個地方,每戶之間離得那么遠,開好幾小時的車也遇不上一個人!別說一禮拜了,就算在你家住上半個月,也不會有人發現的?!彪娫捓锏哪莻€人繼續說道,“再說了,即便有人看見也沒關系,別說我是游客,就說我是你的朋友不就行了。別人看見了也抓不住把柄?!?/span>

      這通電話剛一掛斷,鈴聲立馬又響了起來,正是之前在他家住過的自然體驗者“小翟”。

      “可算聯系上你了!我給你打了好久了?!彪娫捯唤油?,對方就急切地說了起來?!斑@次你一定要幫幫忙,他是我們單位快要退休的老領導。錢多錢少其實都不是問題,要是真能看到雪豹,還會另外給你好處費的。你是昂賽最有經驗的向導,我只相信你一個人?!?/span>

      其實就算安排到了別的家庭,他也愿意過去幫忙,陪著他們一起找動物,仁增永措想這樣告訴小翟??墒窃拕偟阶爝?,他又咽了回來。

      他想起在不久前的那次接待家庭會議上,合作社代表召集大家一起討論了被兩位外國體驗者投訴的“投擲雪豹”事件,當眾宣布了對當事人的處罰決定——違規向導罰款,違規體驗者被列入了黑名單,禁止再次入園。沒人表示反對。隨即又有人提出,希望能取消在上一次會議上投票設立的“第二向導制度”,即自然體驗者除了安排的接待家庭向導之外,還可以再另外請一位向導幫忙。

      “帶客人找動物,一個向導足夠了,根本不需要再找其他人幫忙?!碧岢鼋ㄗh的人站起來解釋道,“有的體驗者請第二向導,是因為他們想選一戶離雪豹窩更近的家。他們交完了錢,就馬上從最初安排給自己的那戶接待家庭里搬出去,直接住進第二向導家里了。這樣下去,最后所有人都愿意交兩份錢,找同一個人做向導。那其他人做這個接待家庭還有什么意義呢?”

      “是啊,客人選第二向導,只挑位置最好的人家,太不公平了。如果我家在雪豹棲息地旁邊,那我也能次次帶客人看見雪豹!”一個年輕的向導附和道。

      仁增永措聽了有點難受,他坐在角落里沒有說話,他知道這些提議其實是針對他的。最初設立第二向導制度,就是因為有太多的客人提出希望能住在他家,合作社為了兼顧自然體驗者的需求和社區公平發展的考慮才臨時提出的。而在這一制度實行不到半年的時間里,他做向導的收入就超出了其他接待家庭的全年收益——這顯然引起了其他家庭的不滿。

      但其實他心里也挺委屈的。沒錯,作為一名自然體驗向導,他的確很幸運,他家的后山是全鄉雪豹最活躍的地方。想看雪豹的人,只要住進了他家,幾乎次次都能如愿。但也正因為他家所在的特殊地理位置,人們總是忽略了他的努力,沒人看到他為了帶客人找到雪豹,獨自在大雪里蹲守三四個小時的那些艱辛的付出。

      “等你想好了,給我們回個電話吧。我等你的好消息!”小翟誠懇地請求道。

      掛了電話,仁增永措有點猶豫了。他想起那幾位客人住在自己家的日子,那是一次愉快的經歷,他們不只拍到了夢寐以求的雪山精靈,也給仁增永措和他的家人拍了很多照片。在這些人的鏡頭里,他獨自站在陡峭的崖壁邊,用望遠鏡搜尋著山谷里的蛛絲馬跡,如同科學家一般謹慎而專注,像個將軍那樣威風凜凜。

      仁增永措不想讓自己的客人失望,他想證明自己,也想掙更多的錢,這有什么錯嗎?誰不愛錢呢?更何況,因為違規被罰的這一萬塊錢,還不知道要接待多少次才能補回來,仁增永措想。

      一直以來,他在鄉里都是個不起眼的角色,更別提他家那條倒霉的山谷——由于雪豹和狼頻繁出沒,幾乎每一年,他家都有八九頭牦牛被食肉動物吃掉,是別人家損失的好幾倍。從十多年前開始,有越來越多的鄰居賣掉家畜、出租了自家的草場,帶著全家人一起搬到了縣城居住。

      可是突然之間,憑借著自然體驗向導的傳奇故事,他成了外來體驗者們眼里的明星,他們叫他“雪豹人”,說他有著召喚野生動物的神奇力量。還有電視臺和報社的記者專程來采訪他,拍攝他和家人的生活。而他家附近那條少有牧戶安家的山谷,竟然搖身一變,成了整個昂賽的風水寶地。

      那種感覺多好啊,他需要這種認可。作為一名自然體驗向導,第一次有人把鏡頭對準了他,詢問他的想法與感受,請他講述自己的夢想和擔憂。

      想起上次被那個記者問及夢想,自己卻不知怎么回答的窘迫樣子,仁增永措笑了起來。他和這個年紀的其他人一樣,從沒上過一天學,也沒有做生意的頭腦。所謂的夢想,無非是用掙到的錢換輛好車,在縣城里買個大房子——這些事情在外人眼里大概很庸俗吧,他不太好意思說出口。而現在他知道該怎么回答了,他的夢想多了一個,就是每次都能帶自然體驗者找到雪豹。他喜歡別人叫他“雪豹人”,喜歡看客人對他豎起大拇指。在那些人眼里,他是個了不起的人。

      想到這里,仁增永措深吸了一口氣。他拿出手機,給之前來電的那個陌生的號碼撥了回去。

      不過說到擔憂,他也確實是有的。他擔心因為自己做自然體驗向導而得罪其他接待家庭,那些人一方面是與他針鋒相對的競爭對手,另一方面,卻也是他的熟人和遠親?,F在他家附近的鄰居越來越少,要是今后生活里真遇到了什么事情,能尋求幫助的也就只有他們了。

      他還擔心鄉里那些意氣用事的年輕人會因為對他的不滿,而遷怒于無辜的動物,趕走住他家后山上的雪豹——就像那封投訴信里,兩個外國游客擔心他做的那樣。

      電話接通了,手機里傳來了充滿期待的聲音:“怎么樣,想好了嗎?”

      “謝謝你的信任,你們說想住在我家,我真是太高興了。你們什么時候想來隨時都歡迎,我永遠會把你們當作我的朋友招待?!比试鲇来胝嬲\地說道,電話那邊傳來一陣爽朗的笑聲。

      “但你們要看動物,還是報名自然體驗吧?!彼nD了片刻,繼續說道,“別的向導也知道在哪里能找到雪豹,住在誰家里,其實都是一樣的?!?/sp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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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每次回想起昂賽自然體驗項目里發生的故事,總覺得像是在播放一盤有著AB面的磁帶。聽完了跌宕起伏A面,正要隨著曲折的情節惋惜或感嘆,卻發現還有一個充滿意外與反轉的B面,講述的是另一番歡笑和遺憾。

      從2018年項目試點正式設立至今,自然體驗才剛剛邁入第三個年頭。在這短短的兩年多的時間里,昂賽的每一條路上都已經記載了體驗者的無數喜怒哀樂。有人用這場旅途慶祝畢業或退休,有人在彷徨的低谷來尋找另一個自己,有人在家人和朋友的陪伴下度過了難忘的生日,也有人和同行的旅伴結為了終生的伴侶。

      對于牧民接待家庭的向導來說,參與自然體驗這段的時間也見證了他們生命里的許多重要時刻。有人初次為人父母,有人經歷了至親的離世,有人從城鎮搬回了草場,有人賣掉了牛羊送子女遠行……

      而對于山水這個從事自然保護的公益機構而言,昂賽自然體驗的意義早也已超越了一個受邀參與其中的特許經營項目。我們在此見證的不僅僅是每一次探尋動物的旅行和創造收益的接待給訪客與牧民家庭帶來的觀念改變,也從這些短暫的交匯時刻里窺見了許多有血有肉的完整人生——他們是誰,從何處來,此后又會去往哪里?

      只有了解了這些才能幫助我們回答,在今后數十年中,當更多社會公眾進入國家公園,他們會有怎樣的參與和行動;而當地居民在與現代社會逐步融合的過程中,又會經歷怎樣的挑戰與羈絆。

      這也許才是國家公園特許經營試點背后,昂賽自然體驗給我們的最珍貴的禮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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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為保護當事人隱私,文中主要人物均用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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